【线上展览】非哭非笑的悲剧——八大山人的世界

前言

八大山人,笔者本想将其作为“逸”主题艺术家的终章,但深思过后,觉得还是有些草率。但因为时间问题,更换主题,时间上可能不够。于是,这一次的展览可以看作是八大山人主题的简介。之后,如果有机会也会有关于八大山人更为详细的展览。

在八大山人这一篇中其实牵扯了另一个问题—时代与“隐逸”,当然,在美术史中具体化便是遗民画。遗民画大致可以分为南宋遗民画与明遗民画,这部分画作又与江南地域属性密不可分,当然这也是因为南宋造成的。

今天的展览分为四个部分,树—八大山人的时代背景、隐—八大山人的隐逸生活、驴—八大山人的深层世界、山—八大山人的落幕。

很遗憾,笔者并没有像倪瓒那篇以时间线的方式来整理八大的作品。原因是八大山人在五十六岁,也就是康熙二十年(1681),回到南昌后,其作品开始暴增。一方面是因为稳定的生活。在《八大山人画传》中,作者周时奋臆想出小翠屏的形象,八大山人想给干女儿一个稳定的生活,同时也是想要结束漂泊的生活,回到故乡,享受晚年生活。故,因时间线上无法分段,放弃了这个想法。

树在中国山水画中是最普通的一种元素,众树成林是中国高士们最爱隐居之所。高树通天,是原始人对于高大树木的崇拜,认为树是通往天的通道。树在山水画中既代表了天道,也暗示了画作的时间。在唐代画家孙位的《高逸图》中作为背景的树还代表了高士的品质。

可,1644年的树却代表了大明的落幕。1644年,明思宗崇祯十七年,大顺永川元年、大西天命三年、清世祖顺治元年,这些年号代表了时代的动荡。这一年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四月二十五日,他的大顺军便攻破北京城。同日,明思宗朱由检在景山自缢,吊死在一棵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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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死的时候,朱耷才19岁,算的上是明皇室这棵大树上的一茬新芽。按王族的世系来算,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代裔孙。朱耷的祖先朱权是朱元璋的十六皇子,永乐元年被封为宁王,赐封地南昌。到了朱耷父亲朱谋觐这辈,除了老王爷这个称号,几乎也不剩什么了。老王爷朱谋觐天生语疾,虽不会说话,但擅长书画。平日里不少有人来求字画,朱耷的家里也是靠着微薄的润笔费过日子。

1645年春,扬州城破,清兵屠城十日,江阴城军民奋起反抗,又遭清兵三次屠城。不久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消息传到了南昌,南昌的大户人家已然准备逃离。这一年,朱耷的父亲病重,次年便离开了人世。1646年初夏,南昌被清兵破。朱耷带着妻儿逃离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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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攻击南昌城的先锋军并不是正规的八旗兵,而是刚刚投降的前朝将军金声桓所部。这些“二鬼子”们比他的主子更为卖力,南昌城顷刻间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难民们像一窝没头的野蜂,漫无目的地涌向城外,又倒灌回城里。一时间,赣江上难民船舷相撞,倾翻无数,湍急的江水里漂浮着不计其数的尸体。

逃难的人流中,朱耷与妻儿走散。他再回头时,南昌城已然满目苍夷,他在城中四处翻找妻儿,可突然间在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南昌城中,朱耷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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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走出这座城的。起先是訇訇的人流,继而是三五的人群。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无尽的恐怖与逼人的寒意。

明朝是不允许皇室参与科举,要么选择皇室爵位,要么舍弃爵位参加科举。朱耷在十五岁时便参与了科举,中了秀才。秀才遇见兵,不再是有理说不清。清兵对待这位明朝皇室遗民,只会是斩草要除的根。

一颗新芽,一夜间成了落叶,无处寻根的落叶。


隐,隐藏?隐忍?隐匿?双手捂住耳朵,双眼紧闭,那座城,那些事,那些人就能从心中抹去吗?朱耷再次倒下,不仅仅是因为家国破碎,也是因为饥饿。等他再睁眼,眼前是一道道石阶,石阶通向一座山中古寺。

同样是剃发,要么被清兵割了头,剃了发,要么剃发入空门。朱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久后奉新地界,多出了个“法崛”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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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崛在无名寺中做了两年和尚,后拜入灯社的弘敏禅师门下,法号“传綮”。綮者,即是骨髓缝隙中的精妙之处。从法号便能够看出弘敏禅师是想传衣钵于朱耷,同时也希望能够在参透佛理的同时摆脱过去的悲痛。

传綮不负所望,没过几年,便名声在外,而且继承了弘敏禅师的位置,同时结交了一些朋友。

顺治十六年,传綮应朋友西村之请,画一茄一菜,结果南昌名士刘漪岩知道后,也请他作一幅《花封三啸图》。传綮一看是故乡南昌之人,便拒绝了请求。但,也是这份请求让传綮藏在心底那份悲痛记忆泛起,他突然想到自己十年前也是“戈阳王孙”,而如今却只能取荒园数茎、聊以白食。

此时正好好友京庵来向他索画,于是他便将之前的画作整理一下,再添几幅,组一本《传綮写生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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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綮在之前的《墨花图》中提了一首诗:

尿天尿床无所说,

又向高深辟草莱。

不是霸寒春梦断,

几乎难辨墨中煤。

传綮在这首诗中交代了自己绘画的意义,他用了一个著名的禅典:洞山良价在参悟本师时,有“五台山上云蒸饭,佛殿塔前狗尿天。”之句。言外之意便是国破家亡,咒天咒地也无济于事,他也只能泼墨写意,如果没有遇到这样的大难,自己恐怕也只能是一个清廉而平庸的小官吏,命运却让他拿起了画笔,从而能够深深体味墨中黑色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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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綮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来绘画并整理这些画作,从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出画面均十分简洁,笔意中不乏徐渭、沈周的写意花鸟画之态,也是从《传綮写生册》起,传綮找到了绘画的意义。整理完画作后,传綮便离开了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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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很奇怪传綮的离开,毕竟他在灯社已然十年。但其实他的离开也是情势所逼,清顺治八年(1651),年轻的皇帝开始亲政,在四月便颁布了一道诏书,便是让各省原明朝往事的亲王、郡王一律押赴北京,对其进行严密监视。而后,皇帝又下令凡16岁以上的男丁需要纳税,道士、僧侣也需要验明正身后,由政府审核后统一派发度牒。

传綮一直隐藏着身份,但其名声在外。加之又听说南昌王朱议淜在汉口被抓且被清兵诛杀,传綮愈加害怕。于是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弘敏禅师,弘敏禅师安排他去了耕香院后院的一处小院。

到了清康熙五年(1666),南明的最后一个流亡政府“永历”王朝也覆灭了,清政府开始允许明皇室遗民回归故乡。于是,传綮便走出了耕香院,开始了短暂的云游。在同年的12月,在“湖西精舍”受友人“橘老”所托,绘一幅《墨花图》,并在上题了两句话:“蕉阴有鹿浮新梦、山静何人读异书。”山人又有什么新梦呢?久居深山读者与时政不相容的异书而已。并钤上“白云自娱”与“耕香院”这两方印。

“白云自娱”可以看出传綮作画时心情时十分愉悦的,“耕香院”则是在自报家门。从画作中可以看出,八大山人还是没有能够逃脱前人的束缚,发展出自己的风格,其泼墨还离不开徐渭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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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年,对于传綮而言是不幸的一年。这一年,他结束了两年的云游回到耕香院却得知噩耗,他的老师弘敏禅师去世了,享年67岁。朱耷很后悔这次的云游,因为在他最为困难的时候,是弘敏禅师帮助他从一个深渊中走出来。

接下来的两年,传綮没有作画,他离开了耕香院,在新昌中到处游历。直到1674年端午过后的三天,传綮突然出现在奉新寺的门前。黄平安发现他时,传綮却是一副俗家的打扮,穿着一件俗家的叉襟薄袍子,脚上是一双细麻做的草履,头上戴着一顶青纱的斗笠。他面容消瘦,精神不振给人以疲惫不堪的感觉。

传綮告诉黄平安,他想留一幅像,一幅留给历史的像,一幅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世间的像。这幅像没有过多的装束,没有唯美的姿态,有的只有真实,或者说是一段谜语。人们会奇怪这个人是谁,他经历了什么?

当传綮拿到这幅画时,恭恭敬敬地用篆体写下“个山小象”四字。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幅画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使得他要把自己的生平都写在上面,让以后的人都认识自己。

1677秋天,传綮来到了菊庄。菊庄是他的好友饶宇朴的庄园,他们上次相见还在传綮刚刚拜师弘敏禅师那会儿。传綮的到来是想让好友给自己写一篇赋,这篇赋是要题在《个山小像》上的。

个山綮公,豫章王孙,贞吉先生四世孙也。少为进士业、试则冠其侪偶。里中耆硕,莫不噪然称之。戊子现比丘身,癸已遂得正法于吾师耕庵老人。诸方籍籍、又以为博山有后矣。间以其绪余,为书若画若诗,奇情逸韵.拨立尘表。予尝谓个山子每事取诸古人,而事事不为古人所缚,海内诸鉴家,亦既异喙同声矣。丁巳秋携小影重访菊庄,语予曰∶"兄此后直以贯休、齐已目我矣。"唬!栽田博饭,火种刀粉,有先德缓头边事,在爱里何曾失却鳖。予且喜围悟老汉脚跟点地矣。鹿同法弟饶字朴题并书。

于是,这幅《个山小像》便成为了后世研究八大山人的重要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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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康熙十八年(1679)之前,传綮的生活几乎就是云游、交友与绘画。但到了康熙十九年(1680)年,这一切发生了改变。这一年,康熙王朝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朝廷决定开设博学鸿词科。同时诏举山林隐逸之士进京应试,为前朝纂修《明史》。这一举动,很明显清朝廷在笼络汉族文士。

这对于前朝遗民文人们是多大的诱惑啊,他们苟活在世间,如果能参与这项历史性的任务该有多好。可国史必须是官修,那就不得不与清朝廷合作,这是他们不愿意的。于是,遗民文人开始分裂,这是传綮不想看到的。


康熙二十年(1680),传綮走在临川的大街上,他一时狂笑,一时声泪俱下,人们都说传綮和尚疯了。他把僧衣撕裂,并将它们焚毁,他觉得他与佛家的缘分尽了,是时候踏出空门归俗尘了。归了俗,就应该归根。于是,传綮消失了,历史又还给我们一个朱耷。朱耷从临川步行回到了南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也是他自己也不知,只是恍惚间,就像当初逃出南昌城一样,可这回他却没有迷路,时隔三十六年,他又回到了南昌城。

在这之后,南昌城街上多了一个疯子,一个到处讨酒喝的疯子,疯子喝多了就会写字,人们拿些红纸给他写,却发现他的字竟然还有些董其昌的味道。直到他被他的侄子子庄发现,并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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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1年,朱耷在侄子的照顾下,病情愈加和缓。5月的一天,他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走在猪市街时,他便看到了绳金塔。据说在建塔之后,从底下挖出了四匝金绳与300哥金瓶舍利,所以将这座塔称之为“绳金塔”。

这幅《绳金塔远眺图》便是在此时所作,我们很难想象,朱耷时隔三十七年后,重新登上这座塔,看着物是人非的南昌城,看着这座从废墟中重新繁荣的城市,仿佛过去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时间就像一重重远山,把过去遮盖,我们能看见的只是近山的树木葱荣。《绳金塔远眺图》的构图很奇怪,是一种很奇怪的对称感。我们可以看见林立的山头,却看不见前往远方的道路。

在这幅画是朱耷第一次使用了带明确纪年的“驴”款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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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耷,大耳,则为驴?在朱耷五十六岁之后,在他的书画款中多有驴、驴屋、驴年、个山驴的题名。为什么会是驴呢?

因为朱耷的俗名“耷”就是驴,因为传綮是个和尚,就是秃驴,因为现在的朱耷非僧非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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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2年的朱耷变成了“驴先生”,而这位“驴先生”却融合了朱耷前半生。他在纸上画了一树古梅。残枝、断干,倾斜着牢牢扎入画中,独存的枝叶低垂着。一株行将枯败却又生机勃勃、顽强绽放出几多花朵的老梅。有梅却无故土,只能扎根于画中。“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朱耷在画中的题诗很明显表明自己遗民的身份,前人以花草树木,借物喻人。这是“驴先生”的老梅,或者说这就是“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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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680年以后,朱耷找到了符合自己的绘画道路。我们可以看到他画作中高度抽象自拟的花鸟符号。而且这种符号并不是单一出现,而是在多个画作中频繁出现,如孤鸟、枯荷、老梅、鱼……

与1680年之前的画作相比较,朱耷在之前的画作中一直压抑、回避着对于故土、故人、家国问题的思考。不仅仅是因为清朝廷的政策问题,同时也是在不同的农民起义与遗民文人中能够看到前朝的希望。但1680年,随着最后一个南明小朝廷覆灭后,随着清廷对汉族文人采取怀柔政策后。朱耷从内心开始明白,那个大明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们不知道朱耷在临川的疯癫是否是真的精神刺激,或许是一种保命的手段,毕竟经历了这么多,从一个身份跳脱到另一个身份,却始终逃脱不了明朝皇室这个身份,无法摆脱遗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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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0年的朱耷重新审视了皇室遗民的身份,并开始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在画面之中。我们总能从朱耷的画中看到白眼以对的各种动物,有人说这是八大的孤傲,有人说这是八大的民族气节。可就是这种孤傲、民族气节反而让八大在清初家喻户晓。那些喜爱八大字画的清廷的官绅们自己买不到八大的画作,就只能通过一些他人购买。例如当时的江西巡抚宋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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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荦是清廷的显臣,曾经镇压过南昌的起义,其手段也是令人发指。同时,宋荦也是一名书画家,他擅长山水与水墨兰竹。当他来到南昌并到处拜访名士。对于朱耷的画他是极其喜爱的,在这之前宋荦变化非重金购买八大山人曾在灯社整理的《传綮写生册》。

宋荦自知无法求得八大山人的画作,于是拜托罗牧让八大绘一幅孔雀图。在罗牧的多次请求下,八大山人画出了这幅极具嘲讽意味的《孔雀图》。

从画中我们可以看出,孔雀没有曼妙的身姿,没有屏羽,只有两三根小尾巴。眼神中充满了乞怜的神情。站立在石壁上,等待着主子的垂怜。八大还在画上题了一首诗:

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

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

三耳是什么,平常人只有两耳,三耳是奴才。奴才有三耳才能将主子的意思精细领会。宋荦拿到这幅画时哭笑不得,不知这幅画却成为了中国绘画史上的名作。


其实到这一章,八大山人的介绍已然结束了。八大的晚年如同他的父亲一样,靠着字画的润笔费为生。不同的是,他“戈阳王孙”所倚靠的大明王朝已不复存在。到了晚年,八大坚持着对董其昌、米芾、倪瓒的山水画探究。

他想要像晚年的倪瓒一样,释然人生中的悲痛,沉浸在山水之乐中。于是,八大的山水画中也多了许多空亭,许多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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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八大山人注定是做不到倪瓒那般的极简,因为他的心里还有许多东西放不下。八大的山水通常都是很长的立轴,让人感觉画面只是山水的惊鸿一瞥。就像时间一样,不等你细细体味,便已然消失。

山体一直向上方延伸,就像《绳金塔远眺图》一样。起初,笔者在第一次看到《绳金塔远眺图》,以为这种延伸是一种偶然,是八大山人对于故城犹在,故人已不在的感叹。

是啊,君主不在了,但是山水还是那份山水。千百年间,这片土地上换过了多少君主了,可山水还是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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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大的山水画中,每一块山体仿佛都不想连,看似近在咫尺,且相距甚远。彷佛是在告诉欣赏者,只可看不可游。是啊,已经是残山剩水,又怎可游玩。

山中的房屋是人们存在过的痕迹,而今他们又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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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大的山水画中,隐约都有一座主山。在五代、唐、北宋的山水画中较为多见,因为那是君主的代表。就像《大树风号图》,主人公能做的,也仅仅是眺望那一抹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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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作家周时奋在《八大山人画传》中曾经说到,他在看八大的史料与作品时,总觉的在八大的人生经历中必然有一位女子的身影。他臆想出了翠屏与小翠屏,一个在八大最为困难的时候,鼓励他用绘画去缓解悲痛的女子,将八大引入艺术这条道路的女子。一个在八大离开临川返回南昌,癫狂时,给八大一个父亲的身份,让八大继续生活下去的女儿。

这也许是作家的善意,在八大的身上看到命运多舛,看到希望一次次被击破的绝望,看到八大在身份转化时的痛苦。作家希望有一个女人能用最温柔的言语抚慰这个沉浸在悲剧中的男人。

八大没有留下太多悲痛之词,留下的只有普通的花鸟瓜果和带着遗憾的残山剩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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